鲁迅先生曾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称赞《庄子》一书:“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1]是的,《庄子》用他独有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自由高远,消解了人世间太多纠结;但他又以幽默潇洒的话语悠悠然道来,轻松从容,看破了一切苦难,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笑得自在。他像风,又或是比风更自由的存在,清醒地思考着世界又潇洒地放手走开,在其书中,为后人留下一片宁静而释然的秘密花园。
随着时代之潮磅礴翻涌,“卷”成为生活的常态,我们似乎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急躁,一边不满足,一边怕失去,变成了他者评价里没有自我的影子。《庄子》此刻的力量显得更加强大,更加重要,三千年前,那位智者在时间叹息里大笑着我们的愚人自缚,慈悲地留下《庄子》的字字句句,等待我们翻阅,找到走出漩涡的答案。
本文从《庄子》中经典寓言“不材之木”入手,解读寓言中蕴含的意义,尝试在当代社会语境下理解庄子的智慧,为现代社会生活注入新的能量。
一、“不材之木”的思想内涵
《庄子》书写了众多残缺之物和畸形之人,他们以残破的姿态给人以无力之感,却又以独特的生存方式讲述着“无用”与“有用”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不材之木”便是其中典型的例证。
首先,“不材之木”是《庄子》中寓言故事的重要代表,共出现七次,分别作于《逍遥游》和《人间世》的结尾(分别出现两次和四次)以及《山木》的开头(出现一次),都具有一个特征,即“大而无用”。
“不材之木”一词最早出现在《人世间》中,就被匠石明确定性为:“无所可用”,认为它“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接着在下文中南伯子綦也做出了同样的定论,通过罗列树木仰视俯视、咶之嗅之都不堪入目,夸张极致地展现它的“大而无用”。
无独有偶,在《逍遥游》中庄子再一次写到了这棵“大而无用”的巨树,比《人世间》更进一步的是,这里借惠子之口明确点出了对其木无用的评价:“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4],文中更是细致描述了树木的躯干臃肿,枝丫曲折,尽力渲染它的不堪其用。
除了內篇,“不材之木”孩子啊《山木》的开头被提及,无一例外,这也是一棵枝繁叶茂却无人砍伐的“大木”。
然而,七次提及,《庄子》又以其内在严密的语言逻辑层层递进,不断强调着不材之木并非无用,而是“大有其用”“自有其用”。
《人世间》中以“栎社见梦”的奇妙方式,以大树的第一人称视角说出了自己的有用,直截了当否定了匠石武断而局限的认识,明确表达了无用可以“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庄子以一种超绝常人的同理心理解了大树的智慧,自然的智慧,一语中的地点明了所谓“无用”的特征恰恰是大树“有用”的法宝。
同样,因为“无用”得以“全生避祸”的道理在南伯子綦游商丘之际又强调了一遍,庄子借用类比用典的手法,具体形象地说明了树之“无用”保全了树,一如病人因病得以存活。
除了借用“树之言”“旁白之言”,书中《逍遥游》和《山木》中直接以庄子自身形象出现,以庄子之口参与辩说,最为直接地表达了庄子的观点,即《山木》中的:“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4]。
可是《庄子》之深邃在于永远不满足于表面的思辨,层层拨开“不材之木”的“无用”,除了揭示了“祸兮福所倚”般的全生避祸之用,更思索着生命的困境、价值的评判以及生存的奥秘。
《人世间》中借“不材之木”,思考着生命的困境。正如冯坤在《〈庄子〉中的残缺意象:残疾之人与不材之木》所说:“树是一个经历了历史积淀而流传下来的象征生命的意象,而《人间世》篇正是围绕着生命困境的问题。”是颜孔对话中充斥的压迫与无奈,是叶公子高面对的君臣之交的危险,更是篇末楚狂接舆向为着政治理想而奔忙的孔子歌唱道:“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对于积极入仕还能保全自身,文章似乎提出了很多策略,但又意义否定,展现出深深的困顿与绝望。生活实苦,《庄子》借“不材之木”提出了解决的真正出路,正如《人间世》渲染支离疏的形貌之残缺一样,“不材之木”的故事也在极力渲染树木的不堪采伐,可正是这样的“无用”反而成就了“无为”,在这凌乱而残破的世道之中以静制动,超越了世俗评价的局限,遨游天地,保全了自我,获得了自由。
这样的命题,在《逍遥游》中有着更加深刻的阐释,在惠子眼中,始终无法绕开“有用”的世俗怪圈,纠结着大树的实用功能,便只能得出“无用”的结论。而庄子从未真正回答大树是否有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已然将大树立于更广阔的境界,超越了人间,赢得释然而畅快的享受,跳出怪圈,解决了看似绝境的生存困境。
外篇《山木》继承《人世间》的传统,不材之木开篇,以逆旅恶妻结束,但更进一步地举出“以不材而死”的雁,攻击质疑“不材之木”的“无用之用”,对此庄子进一步提出了“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4]的进阶解决方式。
至此,《庄子》以“不材之木”为战场,以深刻思辨为武器,对乱世之人的生存困境展开搏击,为人们提供了一条特殊而超脱的人生通路。
除此之外,“不材之木”从生态意识、哲学、美学等层面分析,能够进一步解读出《庄子》对于“顺应自然”“平和心态”以及“学会欣赏”的深刻思考,从不同角度、在不同领域皆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二、“不材之木”对于当代人的启示
1、顺应自然的生态观念
《庄子》之伟大不仅在于其思想适应着春秋战国的混乱,更为现代生态问题给予了力量和支撑。
美国生态学者弗卡普拉认为:“在伟大的宗教传统中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和最美妙的生态智慧的表达之一。它强调本源的唯一性和一切自然与社会现象的能动本性。”[2]这里“本源的唯一性”即天地万物的本源,即老庄口中的“道”。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态问题的涌现,工业革命风靡全球“人类中心论”逐渐褪去鲜艳的油漆,迫使人类为自己曾经的自大驻足反思。然而早在李约瑟提出“有机宇宙哲学”的千年前,庄子便在“不材之木”中触及了这一问题的本质。
庄子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和自然置于对立关系看待,他与道家先贤们很早就认识到“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他们永远从整体的、统一的视角平等地看待自己与万物,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花鸟鱼虫、山川湖海,于是,立于天地之间,便没有与自己矛盾的力量存在,因为万事万物皆是宇宙的一员,大家各自顺应其道,各自安好,呈现出互不打扰又互相尊重的和谐与温馨。
这样的思维,早在《人世间》中栎社见梦就已经展露出来。庄子以其绝对的尊重理解着社木的苦衷,跳出人的视角从树的语境思考,便已经超越了问题本身,从更加广阔而平等的角度,化解了“无用”之说,既然人与树皆是万物之灵,又何来“无用”之评价,树木的“用”只有树木自身有资格评判,人的标准从来没有资格强加于树木之上。
此外,顺应自然的观念进而阐发出人与万物互不干扰、互补遮蔽,最终各自得到充分发展,自得其乐地实现“逍遥”,便是《逍遥游》中“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的理想境界,正如郭象注解所说:“此章言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遥也。”[3]“各有所宜”也许正是现代社会渴望而追求的生存方式,自然万物各有其法,若强行按照人的意图加以评判,甚至改造,破坏了自然其自组织的系统运作,必然后患无穷,更何谈“物的逍遥”与“人的逍遥”。
2、平和心态的生存智慧
阅读《庄子》,总会忍不住释然地会心一笑,比起智者,他更像一位慈悲的长者,不断赦免着我们的精神内耗,以超越的视角告知千百年来每一个翻开《庄子》的,焦虑的灵魂——放平心态,现在很好。“不材之木”寓言中对“无用”和“有用”辩证思考便是典型的案例。
《逍遥游》中,当三惠子问庄子大树“大而无用”和解时,庄子没有反驳惠子大树“有用”,而是反问他“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4]一语中的地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大树之“无用”不是大树之过,只是评判者武断地用自己的欲求强加给它的,当我们做出“不材之木”的判决时,也许不是木之过,而是斧斤之过。一如庄子所言,“置之于乡野”它将遨游天地,自得其乐,会是多少自由的灵魂安顿之归宿,又会与天地万千逍遥的生灵共享清风闲云,这对于大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价值,何尝不是“有用”又怎么能说它“无用”。
无独有偶,匠石高傲地作出:“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4]论断,并为自己的明智沾沾自喜,同样引起了庄子的讽刺与反对,他以超乎常人的同理心唤醒了这棵深沉而睿智的社栎,在梦中给了大树表达自我的机会,对于大树本身而言“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就是他最大的用处。“有用”与“无用”从来都是相对而言,只是评判的标准不同,出发的立场不一,因而在庄子的语境中,大树从来不必为人的一句“无用”而痛苦,因为万事万物皆是自由的生灵,只有“特点”,没有“缺点”。
真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用“斧斤之用”苛责自己心中的大树,一遍遍用他者的欲望责难自己的个性,这是春秋战国功利乱世的发展困境,更是现代高速发展社会的。我们想出人头地、想功成名就、想要成这个社会所认可的样子,最后否定了自我,作茧自缚,困住了真实而自由的自我。
翻开《庄子》,当我们望向那棵“不材之木”,庄子的睿智仿佛穿越时间的云霭,安抚着每一个自我否定,焦虑内耗的我们,告诉着我们“无用就是有用,只要你觉得自由”,正如《人世间》篇尾所言:“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4]大树因其无用得以生存,便是最大的“用”,其他“散木”“无用”的评判都是“斧斤”强加的,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若这样的评价无法实现你自身的平静,那便毫无参考价值,更不必为此改变自我。
3.善于欣赏的美学哲思
美是山间流水划过光滑的石块,是暗夜星辰亲吻沉睡的花蕾,是月光流淌在时间的缝隙里,是离人秋风里轻轻的叹息,正如朱光潜在谈美里所说:“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欣赏它们本身的形象”[5]美无处不在,又无形不是,但需要我们跳出实用功能的圈套,全身心地,从事物生存本质去欣赏,这样深邃的美学哲思早在三千年前,庄子就借“不材之木”做出了深刻阐发。
无论是匠石、南伯子綦还是惠子,都在用实用的眼光,生硬地评判这棵参天大树,于是,一棵万物之灵,参天古木在他们眼中成为了“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的无用之物,不材之木,抛去大树是否无用的判读不谈,当他们提出了“用”的概念,就已经错失了“审美”的机遇,遗憾地与自然之美失之交臂,留下的只是冷漠僵硬的价值批判。
然而,庄子并非如此,对于“不材之木”他不仅看见了得以保全自我的“有用”,更超越“有用无用”的使用评判,从审美角度提出了“不天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4]的慨叹,困于实用的评判语境是我们庸人自扰之,跳出这一评价标准,“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4],我们可以尽情享受人与自然合二为一,遨游天地的逍遥,这是美的逍遥,是对“人生实用论”超脱式的解决。
我们知道,社会不会倒退,也不会在过去停留,可当工业的语境开始拥有评价一切的权利,当实用主义逐渐成为思考的唯一,我们应该警醒,生命的鲜活需要“感性”的滋润,兴许,这是人类乃至生灵对抗机械侵蚀最后的阵地。
三、结语
“不材之木”寓言是庄子对于“无用”“有用”对立统一的辩证思考、是他对万物“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之大道的深刻阐释,他在肯定价值多元的同时安抚着世间困顿焦虑的灵魂,又在欣赏自然逍遥之际阐发了深刻的美学欣赏心态。
庄子的“逍遥”便是这样,寄沉痛于有悠闲,在绝望的世界里找到自持、自在、自由的通路。生活实苦,但因无从选择,我等必须自求出路。人生若如囚笼,我们能做的只有不在自加锁链,在心里为自己留住最后的自由,心若逍遥,亦是自由。
参考文献
[1]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北京: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2014.11.08
[2]卡普拉.转折点:科学社会兴起中的新文化.冯禹,向世陵,黎云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3]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庄子.庄子/陈鼓应.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9
[5]朱光潜.谈美.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