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作为法国声名显赫的哲学家、小说家、戏剧家、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著作等身。他的每部作品里都透露着他对世界荒诞性的觉察,蕴藏着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的主张。他的作品也因为这种独特的意味,被称为“存在主义”文学。事实上,加缪除了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表达自己的“荒诞哲学”思想之外,宗教也是加缪所关注的话题之一。在加缪最受民众所知的三个文学作品《鼠疫》《局外人》《堕落》中,都对宗教主题有不同程度的涉及。本文就从《鼠疫》的文本入手,对其中的宗教面向进行探讨和阐述。
一、一种轨迹:关于帕纳鲁神甫的信仰
《鼠疫》中作为宗教的代表无疑是帕纳鲁神甫。当人们意识到鼠疫已经在城市当中开始肆虐之后,市教会当局决定组织一周的集体祈祷,邀请帕纳鲁神甫作为布道人。神甫的第一次布道的开场白激烈而又铿锵有力:“我的兄弟们,你们正身处灾难之中,我的兄弟们,你们这是最有应得。”开场白之后,神甫又接着说:“这灾祸第一次在历史上出现是为了打击上帝的敌人。法老反对上帝的旨意,鼠疫便让他屈膝。有史以来,上帝降灾都使狂妄自大的人和不辨是非的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对此你们要细细思量。现在跪下吧!”从神甫的话语中可以看出,神甫这一次无疑是以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的身份来布道的,神甫代表上帝对人类作出了审判,人类全然是有罪的,鼠疫就是对人类的惩罚,它“表现了上帝坚持不懈变恶为善的意志”,因此人类应该坦然接受这来自上帝的怒火。帕纳鲁神甫在第一次布道中的信仰无疑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他全然相信上帝的安排都是有原因的,即就是源于人们的罪恶。帕纳鲁神甫后来参加了卫生防疫组织,一直处于防疫的第一线。这个经历让帕纳鲁神甫的信仰一直接受着考验,尤其是帕纳鲁神甫在目睹了预审法官奥东儿子之死的惨状之后,“他似乎变了,他脸上显露出越来越紧张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帕纳鲁神甫举行了第二次的布道。与第一次布道不同,这一次“帕纳鲁讲话的语气比上次更柔和,态度更谨慎,在场的人有好几次察觉他在言语间流露出几分犹豫。更奇怪的是,他再也不说‘你们’而只说‘我们’”。从帕纳鲁神甫说话的人称转变,可以看出这一次,帕纳鲁神甫不再以神的代理人的身份对人们进行居高临下的审判,因为神甫已经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他意识到鼠疫给人类的灾难是超出人们承受范围的,人们面对这种灾难,只能选择“全信”或者“全不信”,要么无条件的相信上帝,要么抛弃自己基督徒的身份。第二次布道之后,神甫不幸染上瘟疫,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神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像一个物件似的任人对他进行各种治疗,但从没有放下手中的十字架”,在“全信”和“全不信”之间,神甫选择了前者,将自己奉献给上帝,对此,我将在后文进行进一步地阐述。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帕纳鲁神甫从坚信到动摇,再到奉献的复杂的信仰轨迹。作为书中的宗教代表,帕纳鲁这种复杂的信仰轨迹也蕴含着加缪对于基督教的看法。
二、一种思考:关于罪与有罪的人
加缪在他的手记上有这么一段记载:“有个年轻的神父亲眼看到黑色脓水从伤口里流出来,信仰崩溃了。他又带着他的圣油走了。‘如果我逃得过……’但他没能逃过。一切都要付出代价。”这个年轻的神父就是帕纳鲁神甫,可见,加缪一开始是打算让帕纳鲁神甫的信仰彻底崩溃,这个构想一直到《鼠疫》的初稿完成都没有改变。虽然在《鼠疫》的终稿中,加缪最终给帕纳鲁神甫安排了一个比较缓和的结局,但是安排帕纳鲁神甫去抗疫一线,从而对其信仰进行考验的情节却依然存在,从这点来看,加缪对于基督教的反对是毋庸置疑的。罪的概念是基督教的核心观念,是贯穿帕纳鲁神甫信仰轨迹的线索,也是加缪反对基督教的核心。里厄医生是本书故事的主人公和记述者,也是加缪在书中的投影,他对神甫布道的态度就很好地代表了加缪对于基督教道德的这种质疑。里厄医生对于神甫的第一次布道就持保留态度,他认为“神甫的布道对我们的同胞是否产生了效果,这很难说”,到神甫第二次布道之前,里厄医生对于基督教的质疑态度完全爆发,显露无疑。彼时,预审法官奥东的儿子罹患瘟疫,书中对这个纯洁的小孩所遭受的痛苦进行极为详细的描写:“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红肿的红肿的眼皮下涌出,顺着他铅灰色的小脸流淌起来。发作一阵之后,他精疲力竭,蜷缩着他那骨瘦如柴的双腿和胳臂,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折磨,孩子身上的肉已经消逝殆尽。这时,在这张惨遭蹂躏的床上,病孩儿的姿势让人想到奇异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面对孩子的惨状,神甫的信仰虽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导致他第二次布道时对民众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但是神甫总体来说依然是护教的,他相信天堂会补偿儿童所受到的苦难,并且神甫也极力说服里厄医生接受自己对这一悲剧的看法,但是里厄医生丝毫不买账,他用尽全身力气和激情对神甫说:“不,神父,我对爱的想法和您的不一样。而且我至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们备受折磨的上帝的创造物。”里厄的反应无疑是对帕纳鲁神甫的宗教观念的强烈抗议。 加缪曾在笔记中写道:“我的作品意义在于:如此多的人被剥夺了宽恕之心。而无宽恕之心如何生存于世?人们必须做基督教从未做过的事情:援助那些有罪的人。” 加缪在写给比利时神学院学生的一封信中,更有力地表达了照顾有罪者的观点:“告诉你自己,在今天的西方世界中有四分之三的人不信仰上帝,而且人们必须试图有意或无意地陈述自己的思想。现在是该为有罪的人做些事的时候了——我想上帝曾经是,现在仍是人类伟大的良机之一。但那些背离上帝的人必须找到另一条出路,并且必须在没有太多自豪和幻想下这样做。” 可见,加缪对帕纳鲁神甫所秉持的和代表的人类是全然败坏,背负原罪的基督教道德观念的反对,他认为人不应该因为有罪就得逆来顺受,即使是有罪者,也应该受到照顾。
三、一种主题:关于医学与宗教
前文我已经提到帕纳鲁神甫临终时的情景,他一边接受治疗,一边也不忘紧握十字架。加缪在他的手记里对这个情节有这么一段记载:“里厄说他是上帝的敌人,因为他和死亡搏斗,甚至可以说他的职业就是和上帝作对。他还说当他去抢救帕纳鲁时,他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这样做是错的,而帕纳鲁既同意获救,亦是接受了自己搞错了的可能性。帕纳鲁只说最后一定还是他对,因为毫无疑问他迟早还是会死,而对此里厄的回答是不接受,一直奋斗到最后,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从这里可以更加理解里厄和神甫当时的心理活动,可以看出作为医学精神的代表的里厄与宗教精神的代表帕纳鲁之间的纠葛,这种医学与宗教的角力就是本书想要表达的主题之一。关于医学和宗教,加缪有这样的记载:“这是两种行业,而且它们似乎已经达成和解。不过今天一切都很清楚了,我们知道它们是不可能讲和的——必须在相对和绝对之间二择一。‘如果我相信上帝,我就不会去救人。如果我认为人能够治好人,我便不会去信上帝。’”对于当中所提出的相对与绝对,加缪又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一个可能的主题。医学和宗教之间的斗争:相对(而且是何等的相对!)与绝对的角力。最后是相对胜出、更确切的说法是它没输。”宗教背后的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代表着超自然的绝对力量,而医学背后的人类对于上帝来说,当然是一种相对的力量。在前文我已经阐述过,加缪反对这种宗教的力量,反而偏袒人类这种相对的力量。
四、一种人道主义精神:关于反抗
里厄曾对朋友塔鲁说:“帕纳鲁是个研究学问的人,他对别人的死亡见得不多,所以他是代表一种真理在讲话。但是,任何一个地位低微的乡村教士,只要他为他管辖的地区里的教徒施行圣惠,听见过垂死者的呼吸声,那他就会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他首先会去照顾受苦的人,然后才会想证明苦难是一件好事。”耳中充斥的是病患痛不欲生的呻吟和哀号,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病魔生生夺去,就连纯洁无辜的孩子也不能幸免,里厄无法想象这是上帝对人的“恩惠”,他清醒地意识到不能也不该谦卑地顺从命运,把渺茫的希望寄托于天意,把宗教信仰当做麻痹精神的鸦片。因此,面对疫情的横行,里厄医生既没有向其屈服也没有逃避,而是夜以继日地辛勤工作,积极寻找有效的药方,治病救人,极尽全力对抗鼠疫、阻止死亡。在《鼠疫》的最后,疫情消退,人们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在这场较量当中,人类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并没有被完全打垮,因为有像里厄医生一样的人仅凭着微弱的力量与上帝顽强作着斗争,他的可贵精神也逐渐打动了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他所体现出来的生命尊严也逐渐影响了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从朋友塔鲁到神甫帕纳卢,从老公务员格朗到新闻记者朗贝尔,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表现出可贵的勇气、顽强的毅力和团结互助的精神,团结在一起开始并肩作战。正如加缪所说的,“大概只有疯子、罪犯和懦夫才会在黑死病面前俯首称臣霸,面对这样的鼠疫,一个人该奉行的唯一口令是反抗。” 这种反抗的精神就是加缪所推崇的,也是加缪哲学体系里除荒谬之外,最为重要的思想。
这种反抗就是把人道主义作为普适的、基本的价值标准,把它当成道德评判的依据,为人的行为举措画出底线,体现出巨大的人道主义价值。加缪的人道主义不像基督教的上帝信仰那样建立在原罪论、忏悔论的基础上,而是立足于对无辜受难者的怜悯、对人尊严和权利的捍卫、对人生命价值的肯定,这是思想家加缪极力提倡并终身奉行的人道主义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