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是中医最基础的概念之一，无论是疾病的临床诊疗、预防保健还是理论研究总是离不开阴阳。然而，长期以来阴阳被认为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是落后的、受到学界扬弃的思想，更有甚者以世界上不存在“阴”“阳”两种物质为由，批评中医是“迷信”。由于基础理论与概念被质疑，这使得中医在国内的话语权与生存状况受到严重威胁，近代中国数次出现“废医存药”甚至“废除中医”的浪潮，面对中医维护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存续、抗击了数百次大小疫情的事实平息了数百次大小疫情的事实，至今社会上仍有人质疑中医“不科学”，质疑者的声音反复出现。因此，有必要澄清中医基础概念，清除澄清对中医基础概念及理论的误解，以便集中力量进行中医的传承与创新。
教科书对阴阳的界定
现行的思想政治理论课教科书将阴阳界定为朴素唯物主义，为广大民众留下了一个先入之见，例如：人教版高中思想政治必修课生活与哲学的课程学案中介绍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时以五行、阴阳为代表。本科思想政治理论课——《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中马克思主义哲学部分简要提及了古代朴素唯物主义，虽然教科书没有进一步举例说明，但教师常用“阴阳”“五行”作为中国古代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代表思想。硕士研究生思想政治理论课教材《自然辩证法概论（2018年版）》将阴阳界定为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自然观，认为古代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自然观的主要观点有：“（1）元气、五行等物质是自然界的本原……（4）人类运用‘阴阳’‘五行’和‘气’等哲学思想和归纳、抽象等方法认识自然界……”。由于思想政治理论课教科书将阴阳界定为朴素唯物主义，因此，在大部分民众的认知中，“阴阳是朴素唯物主义”已被当做不需反思的常识。当哲学专业的教科书在介绍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思想时，通常也将“阴阳”“五行”作为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代表思想。
在中医专业必修课程中，中医基础理论课程使用的教科书通常会系统介绍阴阳概念与理论，通过分析不同版本中医基础理论教科书对阴阳的界定，笔者认为这些教科书对阴阳的阐述大致可以分为以下4种：
直言阴阳是朴素唯物主义，认为阴阳是构成世界的物质基础。此类表述有：“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都是古代朴素的唯物论和自发辩证法思想，均在承认世界的物质性的基础上”[1]；“阴阳学说……是一种关于宇宙起源及万物运动变化的最高法则的理论，认为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2] [3]。
认为阴阳是对立双方属性的概括。此类表述的代表有：“阴阳，是对自然界相互关联的某些事物或现象对立双方属性的概括。阴和阳，既可以标识自然界相互关联而又相互对立的事物或现象，又可以标识同一事物内部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4][5][6]但通常持此类观点的教科书在后续章节的阐述中或多或少又陷入阴阳是具体物质的思维。
3、直接切入阴阳与空间、时间、季节、性状、事物运动状态等的对应关系。此类观点的教科书在后续关于病因病机的讨论中仍极易陷入阴阳是具体物质的思维。
这表明，中医学界对于阴阳的理解仍存在矛盾、未形成共识，这也提示我们，对于阴阳的理解之所以存在矛盾意味着我们或许误解了中医阴阳。例如，将中医阴阳简单界定为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就是对中医阴阳的误解，通过考察中医阴阳是否符合朴素唯物主义的特征就能确证。
二、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内涵
为了明辨中医阴阳与朴素唯物主义之间的差异，笔者认为有必要回顾朴素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总结其主要特点。朴素唯物主义也称自发的唯物主义，以一种物质作为世界本原的朴素唯物主义代表性学说有：泰勒斯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阿那克西曼德认为世界的本原是一种永恒不灭的实体，万物由它构成又复归于它；阿那克西米尼认为空气是世界的本原或基本元素；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的本原是一团永不熄灭的活火，火可以变成水、再变成土，土又可以还原为水和火；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万物的基础是数，这种数是真正的实在而非我们现在认为的抽象的概念。以几种物质作为世界本原的朴素唯物主义学说最具代表性的是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说，他认为土、气、火、水四种元素是世界的本原，每一种元素都有自己特殊的性质，它们混合使万事万物产生、分离使万事万物毁灭。[7]
恩格斯曾对朴素唯物主义的特点进行了描述，他认为：朴素唯物主义“在自己的萌芽时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看作不言而喻的，并且在某种具有固定形体的东西中，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去寻找这个统一”[8]。可见，朴素唯物主义肯定世界的本原是具有固定形体的物质，主张世界的统一性在于作为本原的物质。根据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家的观点，我们还可以总结朴素唯物主义的其他特征：作为世界本原的物质无论是一种还是几种，它都是具体的、明确的、在现实中可以观察到的、不可再分的，作为本原的物质还具有自身明确的、固定的性质，即使转化为其它事物，作为本原的物质的性质不变的。
三、中医阴阳不是朴素唯物主义
根据朴素唯物主义的上述特征，假设“中医阴阳是朴素唯物主义”这一全称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不仅中医基础理论教科书应当全面支持这一判断，更重要的是古代中医经典也都应当全面支持这一判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国最早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中关于阴阳的记载表明中医阴阳并不符合朴素唯物主义的特点。
1.阴阳并非具有固定形体的具体事物。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存在“水为阴，火为阳。阳为气，阴为味。”“味厚者为阴……气厚者为阳”“气味，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地不满东南，故东南方阳也”“东方阳也……西方阴也”等记载，如果将阴阳理解为具有固定形态的具体事物，那么仅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记载，阴就应当既是水又是味、既是味厚者又是酸苦涌泄的气味、既是血又是西北方或者西方；阳也应当是火、气、气厚者、辛甘发散的气味、东南方、东方。这显然既不符合现实情况，在逻辑推理上也存在错误，如：阴是味，它就不应当又是酸苦涌泄的气味；阳是气，它也不应当又是辛甘发散的气味，毕竟阴阳作为具体事物应当是相互区别的，否则两种事物实际上就是一种彼此包含的事物。因此，阴阳不应当被理解为具体的事物。
2、阴阳并不具备不可再分的特质，不能作为世界的本原。朴素唯物主义认为，作为世界本原的物质是最基础的、不可再分的，但《素问·阴阳离合论》中明确记载了与之相反的观点：“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表明阴阳是无限可分化的。假设阴阳是世界的本原，那么阴阳就应当是最基础、不可再分的，反之，阴阳就不能作为世界的本原。
3、阴阳并没有涉及物质与意识究竟谁是第一性的讨论，不应界定为唯物或唯心主义。朴素唯物主义作为唯物主义的三大历史形态之一，旨在阐明物质与意识的关系是物质决定意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划分也是围绕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展开的。而阴阳并不讨论物质与意识的关系问题，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所记载的“积阳为天，积阴为地”“故善用针者，从阴引阳，从阳引阴”“阳病治阴，阴病治阳”等，均直接讨论世界的产生、疾病的治疗等应当如何调节阴阳、达到两者平衡。另外，在中医病机的相关理论中情志致病看似阐述了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实则仍有区别。情志致病只表明情志异常是疾病发生的一种原因，情志异常并不能决定人体产生疾病，人体的疾病也不全因情志异常产生，是否产生疾病还是取决于人体正邪的相对情况，可见情志与人体健康状况之间并非决定、被决定的关系。
综上所述，中医阴阳，不符合朴素唯物主义主张世界本原是具体的、不可再分的、具有固定属性的事物，世界的统一性在于作为本原的物质的特点，并且阴阳也不涉及物质与意识孰为第一性的讨论，因此不应简单地用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来界定。
有学者认为阴阳是事物内在的属性，如此阴阳就能够同时出现在多种事物当中，解决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记载的“水为阴，火为阳。阳为气，阴为味。”“味厚者为阴……气厚者为阳”“气味，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一类问题。这类观点看似能够满足阴、阳同时出现在多种事物中，但仍存在缺陷，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记载“水为阴，火为阳。阳为气，阴为味。”“东方阳也……西方阴也”，假设阴是水、味、西方的内在属性，那么这三者至少两两之间应当存在共同的属性，但根据生活常识也能够得出水与味、味与西方、水与西方两两之间并不存在共同的属性。再者，将阴阳当做事物固有的、本质的属性也不能解决阴阳无限可分的问题。事物的基本属性如：广延、质量、密度等作为基本属性不能继续再分。
究竟应当如何理解中医阴阳？实际上，《灵枢·阴阳系日月》篇所记载的“阴阳者，有名而无形。”已经为后世阐明了思路——阴阳是为了解释对象而设置的名称、是说理工具，而非具体的、有形的物质。战国时期的名家已经系统地对“名”“实”进行了讨论，中国古代思想家已经充分认识到概念与实体的区别，已经具备成熟的从大量实体中抽象出类概念的思维方式，并且清醒地认识到这些抽象而来的概念是帮助人们认识、讨论世界的。当阴阳作为单纯的名称、作为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的说理工具时，阴阳不仅能够满足同时出现在多个不同的事物中的要求，而且能够满足无限可分的要求。
四、小结
《圣教序》开宗明义：“天地苞乎阴阳而易识者，以其有像也；阴阳处乎天地而难穷者，以其无形也。故知，像显可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在智犹迷。”阴阳被误解为朴素唯物主义是中医基础理论被误解的一大缩影，对“五行”“脏腑”等理论的误解仍然广泛存在。这些误解的产生固然存在中医学的古文表达给今人带来理解困难的因素，更加值得学者们反思的应当是不加详细鉴别地套用西方学说。笔者认为，在新时代要使中医按照自身特点传承、创新，首先要走出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明辨中医基础理论与概念的内涵，消解对中医理论与概念的误解，并以此为基础确立中医话语的合理性，进而增强中医真人-至人-圣人-贤人的话语权，使中医人能够使用自己的概念、理论指导医学认识和实践，用中国话语传承好中国文化的精髓。
[1] 邓铁涛,吴弥漫.中医基本理论（第2版）[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1-25。
[2] 张恩勤.英汉对照实用中医文库中医基础理论（上册）[M].上海：上海中医学院出版社,1990:39。
[3] 李德新.中医基础理论第2版[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1:117-157。
[4] 谢宁,张国霞.中医基础理论[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6:8。
[5] 郑洪新,杨柱.中医基础理论[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21:
[6] 李家邦.中医学第7版[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2008:12-14。
[7] 梯利.西方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10-39.
[8]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525-530.
作者简介：于珺（1990-），女，博士。研究方向：科学技术哲学、针灸临床经验及基础理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