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论基础与问题的提出
“社会化”（Socialization）一词最早由齐美尔（Georg Simmel）提出，用以描述群体形成的过程，包含社会教化和个体内化两个层面[1]。人的社会化过程一般包括“儿童、青少年时期的初级社会化（primary socialization）和成人时期的继续社会化（continuous socialization）”[2]。实习是成人时期继续社会化的发生场域，实习生们在这个场域中受到社会教化，进而内化作为“社会人”的人际交往方式和思维模式。
成长于物质条件丰富的背景下的“00后”实习生，具有个体化与物质基础上的精神追求的特征。[3]具体而言，他们注重个人的兴趣和价值，也渴望着35岁前实现FIRE(finance independent and retire early)，借此追求“真正的生活”。研究表明，大学生总体对于就业的自我效能感偏低，认为未来就业形式不容乐观。[4]在这种形势下，许多在校生加入了“卷实习”的大潮[5]。在实习中，“00后”实习生们获得的，不仅有专业技能的提升和履历的光鲜，还经历了从学校到工作（STW）的继续社会化过程，在实习中，实习生们往往被“多样化的交往对象，特别是被现实社会中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残酷赤裸的利益冲突带来的冲击所震惊”，从而产生飞速的成长。因此，本研究的问题就是“00后”实习生的继续社会化是否具有代表性的生成机制。
二、文献综述
1. 继续社会化
国外学者关于继续社会化的研究始于法国成人教育学家马赛尔·莱斯纳（Marcel · lesne）。在儿童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的认知发展说（Cognitive-developmental Theory）这一思路下，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认为，个体自我意识的发展各个阶段都将会面临不同的环境与考验，社会化的过程也永不停止。
国内对于继续社会化的研究起步较晚，最初社会学者奚从清、沈赓方的《社会学原理》中，对初级社会化和继续社会化的概念进行了简单解释。[6]直到学者高志敏对继续社会化下了详细定义：“以个体成年时代社会角色变化为中心,按照社会发展的要求,在原有的初级社会化水平基础上来继续发展成人的社会性,传授、更新、充实和提高成人的知识、技能和行为规范,使之不断适应社会生活,并创造社会生活,进而推动人类社会历史的延伸和发展。”，并阐释了继续社会化的必备条件、基本机制和基本进程。[7]
纵观国内外研究现状，继续社会化已经受到了一些关注，国内也对许多特殊群体的继续社会化问题进行了学术的关照，但青年继续社会化，特别是实习中的继续社会化过程仍然存在待开拓的空间。作为数字原住民的“00后”，有着较前人不同的代际人格特征，“00后”的继续社会化过程值得进一步探讨。
2. 关于实习的研究
目前来看，关于实习的研究数量不多，并且大多是沿袭着劳动控制和同意制造的路径展开。将视野放宽到更宏观的青年工作实践上，有两条路径，一方面是关于青年亚文化视角的社会心态的研究，另一方面是关于青年就业观转变的研究。
从劳动控制和同意制造的路径来看。实习生在劳动过程中常常面临薪资待遇低廉、法律保障缺失、工作强度高和需要承担“端茶送水”的杂活儿等困境。[8]但大学生仍然对“卷实习”趋之若鹜。对实习的研究中，由于内外部风险加大，“不确定性”在实习生的工作中起到了推动性作用。[9]劳动控制这一理论路径颇具有批判性，指出了表面平等的交换关系下隐秘的控制和“被自愿”的生成机制。但其忽略了，实习也是实习生实现个人成长的过程。
从青年的社会心态来看，“躺平”“佛系”与“内卷”并存的矛盾心理似乎是当代青年的普遍心理。宋德孝、别杨杨认为面对客观性社会难题的群体性焦虑、当代青年的代际特质和亚文化表征以及作为心理防御机制的自贬是当代青年社会症候的产生原因。[10]这在“00后”群体中也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是真的“不思进取”。调查显示，未就业大学生中，毕业后准备升学、证书等考试的“备考族”和继续找工作的“求职族”比例远远高于无所事事的“躺平族”。[11]
从青年的就业观来看，尤其是“00后”的就业观表现出新的特征。刘成斌指出，改开后青年的就业观转向自主化、务实化和多元化。[12]聚焦到“00后”的就业观念上，一方面，针对“00后整顿职场”的现象，一些学者对“00后”的工作实践进行了描述并探究其形成机制[13]，另一些学者指出其背后的社会原因在于青年对职业的理解发生了变化、青年权利主体意识的增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负面影响、优渥物质条件的基础性支持和青年劳动力供需关系的变化[14]。由于“00后”与前人不同的社会背景，而展现出与前人不同的工作观念。这一代际特征也需要纳入本研究的考虑之中。
综上所述，实习作为青年继续社会化的阶段的价值没有受到充分的重视。此外，青年亚文化现象折射出的社会心态和“00后”本身的个性特质及就业观，也是“00后”继续社会化的重要影响因素。
三、研究方法及资料来源
本文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深度访谈和田野观察搜集资料。研究者于2023年10月至2024年2月通过滚雪球方法搜集访谈对象10名，均为在校大学生，专业涵盖广，实习行业涵盖多元，有一定的代表性。采取在线录音方式进行访谈。
此外，研究者本人自2023年8月起在广告行业实习4个月，期间以半结构式实习日记的方式记录实习生活89篇。
四、继续社会化的过程：从被动到主动
（一）在阵痛中蜕变：边际情境的促动
伯格提出了边际情境（marginal situation），这种情境将我们推及自身生存的边界，迫使我们意识到人的世界是不确定也不稳定的，而我们赋予自己身体及所处世界的那些意义其基础也不比人的活动牢固半分[15]。在实习过程中，实习生的继续社会化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在专门的指导下或者个体的主动改变中开始的，而是偶然性的事件将实习生放到边际情境中，打破个体过往的认知和信念，促使实习生主动成长，这种蜕变也是充满阵痛的。
1. 角色冲突
社会角色是沟通个人和社会的桥梁，社会角色的被承担和扮演就是社会化的结果。角色冲突，是指角色扮演者在角色扮演情境中在心理上、行为上的不适应、不协调状态。[16]实习生角色内冲突就属于一种边际情境，促使主体反思新角色应该如何扮演，如何去除旧角色的负面影响。实习生的角色冲突有三种：旧角色的干扰、对新角色的错误认知和与他人的角色互动。
（1）旧角色的干扰主要是来自实习生的学生身份。大学生所扮演的角色是被管理、被教学的，大学生在接触社会时也往往被认为不像社会人一样成熟而受到一定优待。学生角色的思维定式有时候被带到工作角色上而失灵。
实习生们普遍度过了十几年的学生生涯，“做一个好学生”的规训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在职场很难立刻转换身份，只有当边际情境发生才能意识到角色转换的必要。如害怕犯错的心态，“第一次犯错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但经历多了就发现，大家都会犯错，不必过度内耗。”（F3）如怕提问、怕露怯的心态“犯错的时候，mentor说‘需要多问问她’，一下点醒我，我之前一直是畏惧沟通、害怕暴露我的不足。”（F4）还如用甘愿加班的方式讨好上级，“加班刚开始我还是有成就感，觉得被看重了，直到被反复改了很多遍突破了我的底线，才反应过来我这就是被压榨”（F5）
（2）对新角色的认知错误。在未真正进入工作场合时，实习生对于工作角色的认知主要来源于家庭、媒体等间接渠道，形成的认知很多是不正确的，或者是不合时宜的。“有一个实习女生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卑微的状态，比较‘演’，对谁都用敬语‘您’，她刚来就把整个上上下下能接触到的领导微信加了个遍。让主任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M2）
（3）他人的角色互动。工作中的其他人也会用实际行动提醒着实习生的新角色。“中秋节的时候通知我们早点下班，结果偶然发现老师在聚餐，不带我们玩。我觉得是因为他们不把我们当自己人。”（M2）实习生与正职的差别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被照顾、被引导的学生，也没有被当作拥有工作能力和劳动权利的职场人，这让实习生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方式，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不再“言听计从”。
这些角色冲突和角色互动促动着实习生从一次次阵痛中吸取教训，从而飞速的蜕变。
2. 同侪压力
同辈群体作为一个外在于个体或家庭特征之外的结构情境因素具有着社会遵从（conformity）和社会比较（social contrast）两种不同的功能。而非正式的社会遵从通过改变个体的行为态度或价值观念进而对个体的社会发展产生作用。[17]
实习中的同辈群体是如此。实习生会对其他实习生、同事等的行为进行模仿遵从，也形塑着实习生的职业价值观。“下班之后，leader也会发一些工作上的小任务，一开始我积极回应，但是后面看同事下班后都回得很慢，我也就跟着学了。”（F6）此外，实习生在面对未知情况时也会一起出主意。“我有次生病了想请假，但不知道怎么说，就跟另一个实习生商量了措辞”（M5）
但同辈群体带来的并不都是正向的遵从作用，实习生通过社会比较而产生负面情绪。按照参照群体的观点，个体会根据自身在同辈群体的相对位置来进行自我评估和决策，一些同辈的行为会让实习生感到压力和不满。[18]“另一个实习生每天都洋洋洒洒写一片小作文给老板汇报工作，他那么努力让我觉得感到压力，所以就有点烦他。”（M1）同侪压力的作用因人而异，或许是因为实习生在初级社会化阶段已经形成了稳定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对于外界的压力会有选择的接受或抵触。
3. 全景敞视下的受控感
福柯指出,任何空间的生产和布局都遵循着权力的意图,渗透着权力的阴影,这种权力在空间的规训中得到巩固。
[19]在被监视感的压迫下，实习生们即使想要休息也必须在“扮演工作”。“没事干的时候也要躲着休息，就是不能玩手机显得太闲散，因为坐柜台客户都看得见，里面还有监控”（F2）或者是做一些工作相关的杂事当作休息，即使在空闲的时候也不敢做完全和工作无关的事情。实习生以及职场人都无时无刻不处在福柯所说的圆形监狱之中，这使他们感到有必要进行工作扮演。
面对着被监控的压迫感，看似专属于个人的格子间并不能带来真正独处的空间，许多实习生用各种方式寻求短暂的逃离。“其他人都是在工位上吃外卖，但是中午的休息时间如果我不出去转转的话，那岂不是一整天都关在那里了？”（F1）
总之，在角色冲突、同侪压力和全景敞视的种种边际情境下，实习生们，以往的认知和信念不再稳固，不得不从更高的纬度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和与工作、与他人的关系，在阵痛中蜕变。
（二）祛魅之后：内卷vs躺平？
实习之后，实习生们都对社会、对工作、对企业组织有着更深入的认识。很多受访者都表达出了“祛魅”的感受。“（实习之前）也会有一些幻想，觉得CBD的办公室、精英人群什么的很光鲜亮丽，自己体验之后就发现确实是那句话‘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M3）这种祛魅，一方面来源于非理性幻想的破除；另一方面，实习生在工作实践中意识到，与他们接触的一个个具体的人总是立体多面的，总会有不专业、不理性的时候，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角色，也是假以时日能通过学习习得的。
在祛魅之后，实习生们呈现出两种相互对立的倾向。一是“躺平”，这种倾向既来自于时间和空间纬度上身体的被束缚感，也来自于主体性的被剥夺感“（实习让我）不想上班，因为厌倦通勤两点一线，也不想给别人打工，给人打工缺乏动力，没有了自己的生活。”（F1）他们躺平的方式多是选择新业态就业或考公，逃避进入就业市场。
另一种则是“内卷”，一些实习生在祛魅之后，反而提高了自我效能感。他们在工作中感受到了学校中所没有的对自己人生和事业的掌控感，有一种消除不确定感后的坦然。同时，对于自由的向往与渴望激励着他们不断“内卷”，“在实习中积累更多的经验技能，以后更能找到好工作，等挣够了钱就躺平了”（F3）
这两种看似对立的倾向其实是一体两面的，都源于“00后”追求自主和自由的愿望。一方面是个体化的体现，既注重个性表达、追求个人兴趣，抵触集体主义对个性的消磨；另一方面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精神追求，通过此刻确定的辛勤工作以兑换彼时不确定的幸福和自由才是目的。
七、总结
既往研究中，都将初级社会化作为重心，关注人从出生到成年阶段的社会化过程，其中家庭、学校的强制性他律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或许是由于，学校和家庭的人员关系、规则制度相对明确可探查，且人在幼年时期相对单纯，可分析性强。而继续社会化中，个体由他律转向自律，性格也基本形成，继续社会化过程隐匿于主体的内心，难以探明。此外，继续社会化持续一生，变量太多难以跟进。而学校和工作场所分别是他律为主的初级社会化和自律为主的继续社会化的场所。实习生经历着角色身份、人际关系和空间关系的变换，这种变换更易被察觉、分析。
本研究关注继续社会化的重要发生场域——实习中的继续社会化生成机制。在实习中，实习生们遭遇到到角色冲突、同侪压力和全景敞视等种种边际情境中，既往的认知、信念、思维方式等意义体系受到冲击，促使着实习生继续社会化以适应新的角色和环境。这就是实习中继续社会化的生成机制。此外，本研究也窥视到当代青年“内卷”与“躺平”两种社会角，都是当代青年面对现实压力时，想要实现个体自主和自由的愿景。
参考文献
[1] 赵鑫,朱佳妮.成为“学术人”：教育学博士生学术社会化的质性研究[J].中国高教研究,2023.
[2] 风笑天.社会的印记[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2.
[3] 付宇,桂勇.当丰裕一代遭遇资产社会——解读当代青年的社会心态[J].文化纵横,2022.
[4] 李秀玫,向橄叶子,桂勇.在物质主义和后物质主义之间——后疫情时代大学生就业态度的变化[J].文化纵横,2021.
[5] 奚从清,沈赓方.社会学原理（第三版）[Ｍ].浙江大学出版社,1994.
[6] 高志敏.论社会化与继续社会化——兼析继续社会化与成人教育[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4.
[7] 宋德孝,别杨杨.“低欲望躺平主义”的本质、危害及其超越——基于当代青年多元需求的分析视角[J].中国青年研究,2022.
[8] 刘保中,臧小森.转型理论视域下未就业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心态与生活状态分析[J].中国青年研究,2023.
